朱苏力-读“一妻多夫制”文献.docxVIP

PAGE 18 读“一妻多夫制”文献 苏 力* * 西藏大学政法学院访问教授；北京大学法学院天元讲席教授；长江学者。本文是为云南大学法学院、《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和《法律与社会科学》编辑部联合举办的“法律与社会科学”2013年年会（昆明：2013年11月9日）提交的论文初稿。未经许可，请勿引用。 引子 藏区的一妻多夫制长期吸引了众多外来好奇者的和研究者的目光。 最主要的原因是这种家庭制度太独特了！它不仅与在世界各国包括中国社会一直占主导地位的一夫一妻制相悖，也与支持一夫一妻制的农耕社会男耕女织以及近代工商社会男女平等的主流婚姻意识形态相悖，更重要的是，这也与传统中国社会仅仅在富人阶层接受和实践，但在伊斯兰文明和摩门教徒中获得制度性认可的一夫多妻制相悖。而对一夫多妻制正当性的一个重要支持可以是社会生物学的，即哺乳动物的家庭组成几乎全都是“一夫多妻”的，仅就生物界而言，这种“一夫多妻”会繁衍更强壮的后代。藏区一妻多夫制对社会常规家庭形态和有关家庭之想象的挑战，对民间的社会生物学常识的挑战，也挑战着研究者的智力和有关婚姻家庭的理论。 因此积累了来自藏区各地的大量实证的和经验的调查研究和统计数据，提出了各种理论解说，也有众多的文献重述和分析。研究者集中关注的是对一妻多夫现象发生的解释。 本文也加入到这一行列，但没有独立的实证调查，而只是试图对现有有关藏区各地一妻多夫研究的部分文献及其资料数据予以重新解读。本文试图论证，一妻多夫制是普通农牧民为有效繁衍养育后代，针对和适应藏区高原相对传统农牧业而言资源严重稀缺的严苛自然社会环境，而创造的一种家庭制度。这里的关键词，一是农牧业，因此不仅一妻多夫制与生产方式有关，而且所谓资源稀缺和环境严苛在很大程度上也都相对于这一生产方式而言。二是这个制度更多属于普通农牧区的藏民，这意味着，尽管一妻多夫在藏区颇为普遍，却很难说这是藏民分享的家庭组织形式，不仅有实证研究表明，在以往藏族的上层社会，如贵族或土司，以及一些更富裕的藏民，就更多实行了一夫多妻制，而且在某些地区，又更普遍实行了一夫一妻制。但在后面的分析中我也会指出，在那些实行一夫一妻制的普通农牧区藏民中，一妻多夫制也仍然很可能是他们认为更理想的家庭组织方式。第三，尽管许多学人将一妻多夫视为一种婚姻制度，但我认为，如果从功能上看，一妻多夫更多是为繁衍养育后代的家庭组织形式，因此用生育制度予以概括更为准确。 下一节辨析关于一妻多夫制的现有众多解说。第三节基于生物学的原理，集中辨析，在严苛农牧业自然环境下，以及与之相应的社会环境中，为什么一妻多夫制会在各种其他可能的婚姻家庭组合中脱颖而出，成为藏区农牧民偏好的生育制度？但塑造这一偏好的绝不只是藏区农牧民的生育本能，由于藏区严酷和脆弱的自然生态环境，第四节强调一妻多夫制有利于藏区高原的人与自然的长期可持续发展，因此可以说是大自然对藏区农牧民可能长期实践的生育制度的选择。尽管强调一妻多夫制是农牧藏民的制度创造，其首要功能是生育后代，但任何制度的功能都不是固定不变的，第五节转而从其他角度分析有充分理由认定时一妻多夫制带来的相关经验现象，包括（相对于一夫一妻制甚至一夫多妻制家庭）更为复杂的家庭内劳动分工、家庭内财富分配和转移、严格的血亲禁混，以及一妻多夫制的流变。第六节转而讨论因一妻多夫制而凸显的，在一夫一妻制以及与之相伴的婚姻家庭意识形态中被遮蔽的有关婚姻家庭的一般理论问题：不仅区分婚姻制度和生育制度的，进而把一妻多夫制同如今西方发达国家颇为常见、在当今中国东部大城市也已已出现有单亲（无父养育）家庭，以及更为常规的双亲家庭并列，我试图进一步揭示不同自然与社会环境中父亲在家庭/生育制度中的地位，以及其中隐含的某些未来社会实践寓意。此外，借助并作为本文的附录，我会转而讨论我在阅读相关研究文献中感到的一些值得关注研究方法问题。 二．有关一妻多夫制解说的评述 在回顾有关藏区一妻多夫制研究文献之前，首先值得指出，尽管有学者以汉族地区曾有过的“拉帮套”类比藏区的一妻多夫制，但这种类比很成问题。“拉帮套”是一种社会中因贫困而发生的现象，但从来不是一种得到无论官方还是民间社会意识形态认可的婚姻家庭制度，或制度之一。这就如同姘居，或持续多年的婚外恋，甚或卖淫，可以说在任何社会都会以某种方式存在，在某些社会学研究中甚至有必要纳入这个社会的性、婚姻和家庭系统予以研究，但这些现象不构成婚姻家庭制度或之一。“拉帮套”原来指的是牲口拉车，上坡，一匹牲口拉不动，临时给前套再加一匹牲口；后来民间用来指一夫一妻制家庭中丈夫因病或残而无法养家，就以默许另一男子加入自己家庭中来并分享自己妻子的性关系从而换取该男子对自己家庭的经济支持。这说法本身表明拉帮套只是相关各方主要为了各自的利益（而不是为了“家庭”共同利益）而接受甚或忍受的一种临时性生